我荐|罗伯特·弗洛斯特:诗 12 首(赵毅衡 译)
致解冻的风
带着雨来吧,哦喧闹的西南风!
带来筑巢的鸟,带来鸟鸣!
给埋在地下的花带来梦想;
让冻得僵硬的雪岸流淌;
翻开雪白,露出棕黄,
不管今夜你有多忙,
你得冲洗我的窗子,
让窗化开,让冰消失;
让玻璃也化了,剩下窗框,
好像留给隐士的十字架;
你应当冲进我的小屋;
让墙上的画乱晃;
哗哗地把书页乱翻;
把诗篇撒了一地;
把诗人赶到门外面。
选自《少年心事》(1913)
修墙
有个东西老是在跟墙为难,
往墙下塞进一个冻土膨胀。
墙顶的圆石乱落在阳光之下,
墙缝开裂,两人能并排走过。
而猎人的工作却完全不同:
我曾经跟着他们一游猎场,
他们把那里的石头全翻起来
把藏在下面的兔子驱赶出来,
让狂吠的狗高兴。这墙上的缝
出现时,谁也没有发觉,
春天整修我们才看到。
我通知山那边我的邻人
约好日子会面查看界线
在我们中间重新把墙筑起。
我们走着,中间始终隔一堵墙
落到谁那边的石头,就由谁去料理,
有的像长面包,有的几乎滚圆,
非得念咒才能使它们平衡:
“站住别动,让我们转过身子!”
搬石头,我们手指磨出茧,
哦,这也算一种户外游戏,
一边一人,比游戏没强多少:
这地方,根本就不用砌墙:
他种的是松树,我种的苹果,
我的苹果不会越过边界
到他树下吃松子,我告诉他。
他只是说:“墙高有睦邻。”
春天使我头脑发热,我在想
有可能我能让他明白一点:
“为什么要睦邻?不是因为
别人家里养着牛?这里没牛。
筑墙前我就得问个明白:
我究竟围进什么,围出什么。
我究竟会得罪谁,要防范谁。
的确有个东西在跟墙为难,
盼墙倒塌,”我告诉他那是“妖怪”,
实际上不是妖怪,我希望
他自己能明白。我看到他
搬石头,每只手都抓住一块,
像旧石器时代野蛮人手执武器,
我感到他好像走在黑暗中
不只是在树木的阴影里,
他信守父辈之言,不越雷池一步
他挺满意自己一直没有忘本
于是又说一遍:“墙高有睦邻。”
选自《波士顿以北》(1914)
树声
树让我感到惊奇。
为什么我们能够
让树在家门口
日夜喧闹不休,
其他声音却受不了?
白天我们受它折磨,
失去安宁的准绳,
失去稳定的心绪,
却染上倾听的神气。
树是那种人,老说要走,
但永远没有出发,
老是谈长长见识,
现在年老睿智,
倒可以从此留下。
有时,我从窗口,从门里
注视着树枝摇曳,
我的脚难以举步,
我的头倚向一边。
总有一天,当树开腔,
翻来滚去,气势汹汹,
催赶头上的白云,
我将远走高飞,
我将孤注一掷。
我将不多说话,
但是一去不返。
选自《山间低地》(1916)
“熄了,熄了……”*
电锯在院场里嘎嘎地闹,呼呼地叫,
倒出木屑,推下炉子般长的木条,
微风吹过,带出有甜味的香气。
从那儿,只要抬起眼,就可以
数出夕阳之下有五重山岭
重迭在一起,一直延展到佛蒙特①。
电锯嘎嘎地吵,呼呼地叫,
时而轻快地转,时而负上重荷。
全天工作快结束,一切平安,
我真希望当时他们早收工,
哪怕让这孩子高兴,给他半小时,
对男孩来说半个小时是件大事。
他的姐姐扎着围裙,站在一边,
对他们说:“晚饭好了。”正说着,那电锯
似乎想证明它也懂什么是晚饭,
跳出来,好像跳出来,落在孩子手上──
一定是他自己伸过手去。不管如何,
双方都没回避见面。可是那手!
男孩的第一声呼叫竟是惨笑,
他猛地转身,朝大家举起手臂,
半是求救,半是想阻止生命
淌泻出来。这时他看明白了──
因为他已经懂事,大孩子了,
干大人的活,虽然心里还是孩子。
他明白糟了。“别让他们割掉我的手──
姐姐,医生来时,别让他割掉我的手!”
好的。可是手早已经断了。
医生用麻药让他失去感觉,
他躺着,鼓着嘴呼气吸气。
此后──听脉搏的人惊慌起来,
没人能相信。他们听他的心跳。
很轻──更轻──消失!──就此告终。
无计可施了。而他们,因为自己
并非死者,所以各自去干自己的事。
选自《山间低地》(1916)
* 篇名取自莎士比亚《麦克白斯》一剧的台词。
① 佛蒙特:美国东部州名。
雪片
在铁杉树枝头,
栖停着一只乌鸦,
它朝我的身上
撒下片片雪花。
这使我的心里
情绪为之一变,
总算使这一天
没有愁闷到晚。
选自《新汉普郡》(1923)
凡是金的怎能光华长留
大自然最初的绿芽是金子,
但这种颜色她最难保持。
她的叶子起先花一般秀丽,
但只能维持一个小时。
叶子退化成繁叶满枝,
而乐园跌入愁苦人世,
而黎明堕毁变成白昼,
凡是金的怎能光华长留。
选自《新汉普郡》(1923)
熟悉黑夜
我早就已经熟悉这种黑夜。
我冒雨出去──又冒雨归来,
我已经越出街灯照亮的边界。
我看到这城里最惨的小巷。
我经过敲钟的守夜人身边,
我低垂下眼睛,不愿多讲。
我站定,我的脚步再听不见,
打另一条街翻过屋顶传来
远处一声被人打断的叫喊,
但那不是叫我回去,也不是再见;
在更远处,在远离人间的高处,
有一樽发光的钟悬在天边。
它宣称时间既不错误又不正确,
但我早就已经熟悉这种黑夜。
选自《西流溪》(1928)
春潭
这些水潭虽然深藏在树林中,
依然映出整个天空一碧无限。
它好像潭边花朵,轻颤哆嗦,
也会像潭边花朵,转眼飘逝,
不是顺流而下,沿着小溪大河,
而是缘根而上,带来满树绿荫。
那些树木,枝头紧闭的芽蕾,
将使大地色浓、变成深树茂林。
让树木三思吧,然后使出力量,
把这如水的花,这如花的水
从昨天刚刚融化的雪面上,
全抹掉,全饮干,一扫而尽。
选自《西流溪》(1928)
偶而抬头看星
你得等很久很久,才能看到
天上发生新鲜事,除了飘忽的云
流动的北极光,像刺痛的神经。
太阳和月亮会合,但不接触,
不会撞出火花,或轰然炸裂。
行星似乎在轨道上互相干扰
但什么也没发生,没出乱子,
我们大可安心过我们的日子。
要找使我们清醒的冲击、剧变,
不必找日月星辰,得另请高明。
固然,雨将结束最长的干旱,
中国人则说,治久必乱。
可是,观星者不值得通宵守望,
想看到太空的宁静突然告终。
就他的时间,他的视野而言,
这宁静至少今夜绝对安全。
选自《西流溪》(1928)
未雨绸缪
瞧那个丑老婆子鹤发鸡皮,
一桶水,一块抹布,来洗楼梯,
她就是婀比夏格①,出名的美女,
影界的骄傲,好莱坞艳星。
多少人得意之极一跌千㖊,
叫你没法怀疑我说的真情。
死得早,或能侥幸逃脱恶运,
如果是命中注定寿终正寝,
打定主意死也得威风凛凛。
要想法拥有整个证券交易所,
必要的话就应该占住王座,
在那里谁敢把你叫老虔婆?
有的人一心想靠满肚学识,
也有人想靠做人一老一实,
他们能用得上,你也不妨试试。
哪怕你过去曾经主宰舞台,
防不了有朝一日无人理睬,
难逃个晚境堪悯老来伤悲。
能死得堂皇体面当然最妙,
买来的友谊在身边养终送老,
有比没强。未雨绸缪吧,早防为好!
选自《更远的范围》(1936)
① 圣经中照料大卫王的美女。
不深也不远
沙滩上所有的人
都面朝大海眺望。
他们终日背对大地,
他们终日凝望海洋。
一只船驶过眼前
不断颠簸露出船身。
地面潮湿犹如镜子,
站立的海鸥照出身影。
大地更是千变万化;
但无论真理究在何方──
海水不断卷过海岸,
人们永远眺望海洋。
他们无法看得很深,
他们无法看得很远。
但究竟何物挡住他们
终日眺望的视线?
选自《更远的范围》(1936)
全心全意的奉献*
这大地先属于我们,我们才属于她。
她先属于我们有一百年之后
我们才成为她的人民。在马萨诸塞,
在佛吉尼亚,她一直是我们的;
但我们那时却属于英国,是移民,
我们拥有的尚未拥有我们,
我们不再拥有的却拥有我们。
我们留下了一些使我们软弱的东西,
结果发现原来我们是在阻碍
我们自己,不让我们属于这大地,
此后,我们才在献身中得到解救。
我们就这样无保留地献出自己
(而赠送这礼物却打了多少次仗)
献给这正向西伸展着的莽莽大地
未入籍典,未加妆饰,未事增华,
她当时如此,现在也是如此。
选自《树作证》(1942)
* 这首诗是描写美国民族意识觉醒的历史。1961年肯尼迪上台,弗洛斯特在其就职典礼上朗诵这首诗。
罗伯特·弗洛斯特
乡村,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中,始终象征着对资本主义城市生活种种丑恶的抗议,或是在过度理性化压力下逋逃的渊薮。社会生活的发展,使现代诗人很少写这个题材。但弗洛斯特,却是一个二十世纪的田园诗人。他的诗大多以新英格兰农村和牧场作为背景,带着乡土气息,诗风朴素,清新、隽永。在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,的确带来一种异样的声调,这或许是弗洛斯特至今声名不衰的原因。
弗洛斯特早年生活贫苦,曾在纱厂、农场做工,后以养鸡或教书为业。他一直坚持写诗,但很少能发表(一说他在四十岁前只发表过三首诗)。一九一三年他到英国,在那里出版了第一本诗集《少年心事》,次年又在美国出版诗集《波士顿以北》,开始赢得名声。此后五十年中,诗名日增。他曾四度获得普利策诗歌奖,死后又被追赠波林根奖。在晚年几乎成为美国的桂冠诗人,不少人认为他应当获得诺贝尔文学奖。
与罗宾森相比,他的诗风是比较自由的,但他仍是在传统的形式之中稍作变化,他的抑扬格五音步的素体诗的确写得很出色。
他常写劳动人民的生活,普通人的痛苦,但怨而不怒,没有火气,只有一种淡淡的哀愁。他的语言力求浅白,但佳作中意蕴颇深。
在现代美国,弗洛斯特始终有大量的崇拜者,有资料说他是读者最多的美国现代诗人。但追随他的风格而有所成就的诗人,却不容易找到。
选自《美国现代诗选》,赵毅衡编译,外国文学出版社,1985
预读/校对:zzj、陈涛、李宏飞、Turquoise
执编:郑春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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